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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落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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剛落過一層清爽小雨,草色翠滴亮眼。白霧籠罩,江水還在青紫山巒下沈睡。江邊扛貨的漢子卻顧不上身畔風光,螻蟻般兀自忙碌。

運桃花米的大船正待啟程。一群襤褸的扛包人中,有個怪人頗為醒目,便是監工瞟見他,也要掩鼻笑幾聲。他一頭亂發雜著灰土,裹著禿了巾角的唐巾,身上的襕衫已沒了袖子,下擺用麻繩系腰上,露出兩只白白的腳。旁邊的人弓腰扛著米袋魚貫而過,他卻連拖半袋米都掙命一樣,走兩步還要喘口氣。

米鋪主人看得搖頭,問監工:“怎找來這麽個活寶貝?這樣一日能掙幾文?”

監工齜牙一樂:“此物卻有個妙用——只消看他笑話,眾夥計幹活松快得多哩!”他看著那人卯足勁又拖動了兩步,悶笑道:“您有所不知,這白秀才曾經也是個人物。當年這十裏八鄉,誰不知道白家神童?吟詩作對子,聽說大體不差,可就是中不了舉!一年一年地拖,一年一年地磨,如今越發不上道了。去歲那考官如何罵他,三歲小兒也背得出!不長眼,亂彈琴,八輩子也別想中!啊哈哈!八輩子也別想中,哈哈哈哈哈——!!!”笑到最後,竟笑得牛吼一般,船邊的夥計通通哄笑起來,岸邊的□□嚇得紛紛跳水。

米鋪主人邊笑邊問:“再不濟也是個讀書人,怎的落到這田地?”

監工笑得話都講不囫圇:“哈……他爹在世時,日子還過得。他爹一死,誰都來爭,這副德性怎守得住!賣字畫、寫狀子,他豁得出這個臉?尋館,誰肯讓他耽誤子弟?!明晃晃作了多少年榜樣,誰不笑個臭死!啊哈哈哈——七步神童?江南才子?哇哈哈哈哈!!!”

白秀才的臉色越發苦逼。他咬牙提起米袋來,蹬蹬蹬橫走三步,一個趔趄險些摔下船。眾人越發笑不可止。他將米袋拖住,在笑聲中皺眉吟詠:“少年落魄楚漢間,風塵蕭瑟多苦顏。自言管葛竟誰許,長籲莫錯還閉關。一朝君王垂拂拭,剖心輸丹雪胸臆……”他身後人笑推他一下:“你省省罷!”沒想到就這輕輕一下,白秀才身子打晃,米袋突地往外蕩去——他一腳絆到船舷上,“撲通”就下去了。

江水濺起好大一朵浪花。眾人楞了一瞬,突然爆發出震天價的笑聲。倒是那推他下去的人忙取了竹篙,在水裏亂劃。幾步外就是急流,過了一小會,白秀才從那裏冒出頭,兩手亂招,立刻又下去了。那人撈他不著,趕了兩步伸長竹篙,不料把白秀才冒出的頭給打了下去。白秀才捂頭唉喲一聲,沈下去,再沒動靜了。

岸邊的人漸漸都不笑了,一窩蜂沿江走了一段,都看不見人。最後,那推他下去的人咳一聲:“是他自己摔下去的……”旁人也都附和著:“是啊,他自己摔下去的,我們都看見了……”“反正他也沒老婆……”監工抖抖臉皮:“正好娶龍女嘛!今年省得祭河神了。”人群有氣無力地笑了幾聲,便水沖浮沫一樣散開了。

那白秀才打前天起就沒食落肚,一落水頭昏眼花,被急流裹得跟一只光溜餛飩也似,一瀉千裏往下游沖去。不一會腿腳撞上一個軟滑東西,一下子就大力一卷,將他當胸纏住。白秀才被勒得吐出許多水,一摸肋骨上那可怕活物,一縷小魂靈直沖天靈蓋。昏倒前白秀才冒出一念:直娘賊的天老爺,作餓死鬼可虧大發了!

深水裏隱現一條百丈長的巨蛟,卷著白秀才拖向江底。這是江裏的八百年惡蛟,不知吞過多少牛馬活人,糟踐過多少姑娘媳婦,噓氣修煉成了精怪。接近崖壁之處,龐大的身軀慢了下來。

腦袋砸在骷髏上,白秀才倏然醒轉。幽微陽光探入水底,照見了人畜的森森白骨。水草穿過牛馬的肋條和骷髏的眼窩,好像這些東西都有了舌頭和觸手,仿佛一個為世所遺的地獄。

他動了動麻痹的手,摸到了手下硌手的鱗片,滑膩的蛟皮,皮下是肥軟緊實的肉。

肉!這不就是肉——饑餓一剎那完全壓倒了害怕。說時遲,那時快,白秀才一口咬下去!兩個爪子也抓入蛟身!惡蛟一硬一直,一尾巴打在江面,水花爆起,崖上碎石紛落。白秀才勢如瘋虎,硬生生咬下一大塊生肉,張嘴又咬,惡蛟痛得將他甩了出去。白秀才的胸口狠狠撞上粗大樹枝,一口鮮血噴灑山崖。他本能地伸手亂抓,哢嘣折下一根細枝,人又重重砸進水裏。惡蛟看準這一霎,張嘴咬去。白秀才滿眼是水,目不能見,只覺得手上一沈。惡蛟又將他死死纏緊。

這回完蛋了。他絕望地閉上眼睛,不再掙紮。

不知過了多久,惡蛟竟一直沒下口。白秀才試著掙了掙,居然掙脫了。那蛟依然保留著絞殺獵物的姿勢,像根麻花卷兒似的橫亙江水之中。他心有餘悸地看向右手。那根無意間抓住的小枝,竟然刺穿了惡蛟的上顎,直貫其腦,挑出了一只駭人的巨眼。

已是正午,太陽曬得頭昏眼花。白秀才渾身脫力,在江裏泡了好一會,才手腳綿軟地拖住蛟屍,蹭到崖下。他委實餓慘了,竟不顧腥臭,抱起蛟屍大口生啃起來。啃著啃著,冷不丁順喉嚨滑下一顆丸子樣東西。白秀才噎了一下,頃刻如墮冰雪。

他又昏了過去。

醒來時,星垂平野闊,月湧大江流。

仰面漂流,眼中是爛漫繁星。兩岸江崖黑黢黢的,樹木形如鬼爪。只是,江水好像比記憶中寬廣許多,天空也更為高遠,星子異常地大。江水沒過周身,淹沒口鼻,可他在片刻的迷茫後發覺,自己依然呼吸自如。

一塊“板子”漂到了他身畔,白秀才一把抓住,趴到了上面。這一趴才覺得這“板子”薄軟柔脆得讓人發虛,仿佛膝頭和江水只隔著一層牛皮紙。行出一段峽谷,月光照亮了半截江水。低頭看去,膝下竟是一片脈絡分明的烏桕葉!他腦袋嗡地一下,又發覺雙手浸在水中,像沒有了一樣。再往身上一看,呼吸都停。

他的身軀像蝦子一樣肌骨透明,內臟都隱隱可見,脅下長出了半透明的鱗片。白秀才嚇得嘶喊一聲,一把抱頭,卻驟然觸痛。額頂竟鼓突出兩只短小的角,頂破的地方還連著嫩皮和血絲。

白秀才楞了很久很久,慢慢爬到了葉子邊緣。江水泛著波紋,照出一點蒼白模糊的影子。

夜風淒寒,一切如同夢魘。他渾身光裸冰涼,伏於天地間一片微渺的葉子上,沐浴在似乎能消溶整個世界的月光裏。

天邊泛出了魚肚白,芒草在江岸上一波一波輕響。

烏桕葉卷進了漩渦,白秀才昏昏茫茫茫栽進江裏漂著,不多時又抓住根蘆葦,踏在上面。“這可算一葦渡江了。”他勉強自嘲。

許多白魚在他腳下游過,有的還調皮地來頂這根蘆葦。忽然一個聲音傳來:“這是什麽?”他俯下身,發現說話的竟是條白魚,更奇怪的是他居然聽懂了。只見它的同伴吐了串泡泡說:“好像是蟲子!”第三條魚翻個筋鬥道:“那我嘗嘗看!”它魚躍出水,直撲過來。白秀才唬了一跳,急忙跳水,讓它撲了個空。豈料水裏就是魚的天下,那條魚一跌進水裏,把頭一甩,就把白秀才囫圇吞沒。

幸虧它沒長一口好牙,不然白秀才的小命就交待了。小白魚吸水猛吞了幾下,白秀才硬撐在它喉嚨口。半晌,小白魚一口水連他噴出來:“呸!呸呸!惡心死了!”幾條小魚好奇地打轉轉:“這是什麽怪物?長腿兒!”“是青蛙吧?”“才不是呢,青蛙好吃!”“是烏龜吧?”“不對,烏龜有殼!”“那就是沒殼的烏龜唄!”“烏龜真醜,頭上長角,還長黑毛!”

白秀才被一群魚嫌醜,還嫌難吃,自尊心受傷,不禁大吼:“住嘴!爾等烏龜王八蛋!”

小魚們嘰嘰咕咕地說:“自己就是烏龜,還說別人是烏龜蛋。”“這烏龜是不是腦袋有病啊?”

白秀才又傷心又憤怒:“真是龍游淺灘遭魚戲,虎落平陽受犬欺!”

小魚們嘩然:“哇,他說他是龍!”“騙人!”“胡說!”“聽說龍可長了!”“聽說龍可粗了!”“跳不過八尺,誰敢吹這個牛!”“讓他跳跳看!”“對,跳跳看!”

白秀才看著自己兩根光溜細腿兒,遲疑得很。

一條小白魚大笑三聲,一蹦三尺,直插入水,還壓住了水花,得意洋洋道,“臭烏龜,看到了吧?連跳高都不會,還想成龍?”

白秀才氣得啪啦啪啦拍水:“滾開!滾開!老子是人!老子是人!!!”

他手上突然紅光激竄,小魚們驚叫:“妖怪啊——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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